徐家集上日色过午。这一日只是小集，半晌午时就散了一半，祁霄立在军营高处，望着集市上逐渐落下来的人潮，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他们打哪里？”他轻轻地问韩亦昭，又像是问自己。“是从南铺下来？我总觉得不像。”
“若从南铺那边往西而下，是四道梁、古城楼镇、白鱼口。”韩亦昭也揣度着，缓缓地回答。“我猜不是南铺。阿史那贺延惯用奇兵，南铺失陷一年多，已是他们盘熟了的地方，李贯亭在南铺西头部署的军力着实不少，第二折冲府移府古城楼镇，在白鱼口那边也教他们吃过几次苦头。”
“那便是从江牙而下，江牙往东是五里坪。”祁霄说。“难道还是五里坪？我总觉着不像……五里坪下咱们吃过亏。李贯亭绝不会再失手。那能是哪里？”
“江牙西边，还有大雷山，磴台镇。”韩亦昭沉吟着。“官军那边有没有报？”
祁霄摇头。“大雷山山路难走，离着又远。同罗人若来马队，在山路上不占优势。阿史那贺延若是带步兵而来，就算是携了狼，短时内也突不到大雷山，只要慢了一寸，李贯亭的步兵就能从后头将他粘上。步兵对步兵，咱们李将军可不怕他！”
“磴台更不该怕。”韩亦昭应道：“磴台顶着的是石丛茂！第一折冲府两个营头，加上李将军小半兵马都在他手里，和大雷山如钳子般夹了下来，阿史那贺延怕是不会冒这个险。”
“还有哪里？”祁霄喃喃。“潜山这一带，还有哪里是他能突破的？他是打算……啐。”他呸了一口。“总不能是奔着咱们来的，徐家集这么靠南，他们吃不下！”
韩亦昭突然一阵战栗，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冒出，他猛转过头来。“万一——就是徐家集！”
他越想越是一股凉气顺脊椎直通下来，脱口而出。“上半年我们丢了江牙，阿史那贺延怕也知道现在是李贯亭亲掌军权，怕是不敢造次。他不打算吃下徐家集，他只想咬一口就走！周围论城镇，除了大城细柳，最繁华的就是徐家集！”
祁霄悚然地望着他。“可徐家集离江牙离着那么远！绕着山走，他们一整天也捅不到这里……”
“他们能！”韩亦昭冷冷地回答，眼睛里闪着刚硬的光。“走官帽村下，山脉有个缺口，刚好能让马队过来！上个月初，我刚刚跟军师去盘过了地形！”
偏厦门掩着一线，棠棠小心翼翼地拉开了门。
自从那一日被祁叔叔拎着领子扔出了屋，她已经有十来天不曾进来这间屋子了，前几日每次来时，都被韩叔叔沉着脸轰了出去。
可这一日他们两个都出去了，没有人阻碍她进来！
她充满快乐地跳进了屋子，手里拎着半只未成形的风筝。
那还是姐姐上个月给她做的。那时候姐姐身子还好。她眼见着姐姐坐在床头，拿一柄刻章的短刀，手法极利落地劈散竹篾，那竹篾本是个拆散了的厨下竹箩。三股麻绳从手边划过，几下就捆扎出个大样，接着又绷了两层厚实软韧的白棉布，却是祁叔叔一领划破废了的雪白道袍。棉布事先着矾水浸过，有了些胶矾厚绢的手感，姐姐就提笔一寸寸细致画去。
那一日直画了半幅布面，棠棠才看出姐姐画的是一只禽鸟。军中无彩墨，姐姐只笔蘸松烟，黑白两色在画幅上皴染勾勒，层层重叠墨羽，一支支工笔排列下来，及到后来点了眼睛，于是一只翎羽舒展的大雁便落在布面上。
只是那一日实在画得晚了，从后半晌直折腾到入了夜，韩叔叔从军营回来。他看姐姐忙了一日，脸色就似有些不好看，将半成品的风筝看了一看，就交在棠棠手里，将她自内室轰了出去。姐姐也不拦阻，只一双细细长长的黑眼睛，似乎带着歉意般望着棠棠哭了出去，终究并未起身相送。后来棠棠再来了几次，都见姐姐在榻上睡着。韩叔叔似乎是说姐姐身子渐渐沉了，须得注意将养。什么是身子沉了？棠棠只觉得姐姐的小腹渐渐凸了起来。她有一两次问过姐姐，是不是吃得饱了，姐姐只答说，是一个不该来的孩子住在他身子里。可是什么又是不该来的孩子？
棠棠蹑手蹑脚地走进内室，掀开了姐姐的被子滚了进去。韩叔叔在时便不许她这样做，生怕压着了姐姐肚子。可姐姐自己并不在意——但这一回，姐姐还在睡着。棠棠将手往姐姐的肚子上按了按，想看看这几日姐姐的肚子是不是又大了些。
“咦！”她大大地叫了一声。姐姐的肚子平平的！“哪里去了？”她四处寻找。
这一吵闹，姐姐跟着就醒了。姐姐的脸白得厉害，似乎连嘴唇也是淡白色的，见她在被子里找，便问她找些什么。棠棠自然照实说了，姐姐的笑容就有些凄惨，明明是在笑着，却好像随时能落下泪来。姐姐从枕边举起一个娃娃来给她看。
是个拳头般大极简易的娃娃，不过是一张手帕里絮了些被里拆出来的棉花，几针黑线随便收了口，缝了鼻子眼睛。棠棠大大地吃了一惊，指着姐姐的肚子问道：“这是那个孩子？”姐姐就摸摸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