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笔迹>竞技小说>竹下酒店 > 十八、去南山不望山
    深山不知岁月长,这话确然有些道理,但人之存活在世,纵然是悠然身隐在深山或幽谷当中,总是一个要计较柴米油盐的凡人。有时眼见日夜日升月落,竹叶涛涛声如潮生潮灭,再见花开花谢,总会在心底荡漾些许时光迢迢远去的怅惘,由此便在柴米油盐之外更添一分为人不能一免再免的年老的惆怅,为了这一番惆怅,时间是不可不记的。

    望君山上有一座道观,道观里有一位不常出面的真人,余下还有一二十道人维持着道观生计,吴城方圆三十里有县城三、村镇十余,唯有这一座香火年年不断的道观,素日里前来道观求道的人倒也不少。只是望君山上不止有这一座无名的道观,山里还有一个北秋阁,人们对于北秋阁之畏略胜于道观之敬,然而在飘摇世道寻常人无所依偎,终究是舍不得天上天人的指点迷津。于是便有了每隔十日道观开观迎客的规矩,这便是山人所谓的记时间的办法。

    当然望君山里这些道士们从来不这样记时间,他们也不在乎时间。唯一在乎时间的,只有高风笑。

    高风笑在方蹇下山四日后终于可以下地行走,杵着拐杖出门便遇着十日一次的开观迎客盛会。眼看着不知从哪里爬上来的寻常百姓,高风笑有些不知所措,人流将他挤到一旁,在道观正堂里,一早就被道士们收拾完毕,一派云烟缭绕,令人目眩。

    于是他明白了这样记住时间的办法,在第二次开观盛会之后,高风笑终于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行动了,也像一个正常一样,毫无内力,有时拾起树枝随手比划着剑招,全然徒有形式,一点威力都无了。

    当然不能说全无收获,道士们待他既有着对客人必要且足够的尊重,却也对他的行动不加限制,因此他得以随着上山求道的百姓一起上山下山,有时一人提着一壶酒——这就是他最满意的事了,道观是不禁酒的。有时他提着一壶酒,据说是北秋阁阁主唐彩云独创的酿酒法子,实在是收伏了高风笑肚子里的酒虫,总之是此生离不开这酒了,好在道观虽然酿酒也不禁酒,但是真正嗜酒的却没几个,藏在地窖里大多数的好酒,这段时间全便宜了高风笑。

    高风笑便提着这壶酒寻到北秋阁的阁门前,他受伤之后仿佛酒量也跟着弱了许多,半壶酒喝完脚步便开始虚浮,他悠悠荡荡便不知不觉进了北秋阁,那一双迷迷醉眼首先看见了道观里的真人,真人坐在梨木椅上,四周零零散落着几个蒲团,抬眼看去,便不止有小道士了。

    高风笑只当是回了道观,随意寻了个空地,坐到一个不着道士服的旁边,仰头将壶里最后一口酒喝完,一口酒气就直直扑向旁边那人,问道:“你也是来找真人求道的?”

    那人并不答他,坐在上方的真人摇摇头,也不管高风笑,继续说话,“算算日子,方蹇应该也到了。”

    高风笑听到方蹇的名字,本来将睡欲睡这下又提起了一丝精神,这时他环顾四周确定这里绝不是道观了,于是他又斜着眼看向真人,“那个小道士还活着吗?”

    这时候他旁边那人哼了一声,却并不说话,也再无其余人回应他,高风笑倍感无趣,便直径躺在地上沉沉睡去了。头上是深沉的不见一点光彩的天穹,风是徘徊在林间吹动人的衣襟猎猎,有湿痕在高风笑脸上,只是他已经沉沉睡去,不能分辨是偶尔飘落的一滴雨,或者是他自己的泪水?

    此后他便再也没能回过道观了。

    高风笑终于明白真人不仅仅是道观的真人,还是如今北秋阁主的师弟。他更像一名客人了。不仅保留着客人应当有的尊重,还有身为客人的自制与尊严。除了招之既有的北秋阁酿的酒,其余可没有一点自在。

    高风笑从此没办法更准确记住的时间,或许旁人自有一套精确便利的小窍门,可惜这般法门是高风笑所不能熟练运用的。他索性就不记时间了。

    直到有一日清晨,高风笑照例要出门到山坪上旁观北秋阁弟子晨习,大门一推开,便看到洋洋洒洒的天地茫茫一片雪,山风不知何时就已经很凛冽,一阵风裹挟着纷繁的雪扑向高风笑的面门,将他逼退回屋子里去,于是一股寒冷从脚底漫上来,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在北秋阁最后的日子里,他就一直待在庭院里,再也没有要出门了。

    按照真实的时间来算,距离方蹇下山不过两月,还是深秋的时节,可惜南国的天气太会骗人,望君山上的树永远都是一样的青色,只有山风有时温和有时凛冽带来四季变化的信号,可惜这信号也颇让外人误解。在这个深秋的日子里,气温骤降,不意送来一场大雪给望君山,高风笑不懂得这般巧合,他的心占据了漫漫的雪花,只以为深冬已经到来。

    深冬既来,则初春不远,去国也近一年了。

    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曾经在太师父的札记上看到的一句话,“北方固然不是我的故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鲁迅《在酒楼上》)。他不能够知道太师父曾经经历了什么,不过此地此时此景此种境况,高风笑也能些许明白这样的心绪了。

    一个客子既已深明自己客心的惆怅,便不能不日夜辗转为求一个心所安处,高风笑因为这场大雪又生了一场大病,旧伤又复发,等到再度恢复的时候,秋天里还有有最后一声蝉鸣。

    他已经找不到不离开的理由了,北秋阁仍待他如客人一般尊重,却让他越发惆怅烦躁。有一日高风笑终于从真人那里要得了北秋阁心法的残篇,却连一丝内力都没能养育出来,他体内的经脉,已经被苟心尘不知何时施的毒再加上唐天恨十年一剑出鞘的剑意破坏如残垣断壁,活下来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何谈其他呢?

    高风笑离开的时候悄无声息,他在望君山更无一个可以交心的人,想来是浑浑然到此来,昏昏然孑然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