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然笔迹>青春小说>西汉功臣集团 > 5 两种大一统
    展开西汉功臣的故事,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可咱们的传统,故事就是故事,不兴夹带说理。不像欧洲的文学作品、尤其是历史文学作品,常常有长篇大论。其中不同,可能与地域政治无关,只是个受众平均文化水平问题。当下的社会平均文化水平,无疑是自宋元更迭以来最高的。(当然,古代社会文化水平的演变并不是一条直线。有机会再说。)所以,趁着他们双方长期博弈、斗争、战争之前最后一点空闲,集中交待几句。

    对于西汉皇帝和诸侯王的纠纷,长期解读为大一统和封建制的矛盾。将皇帝放在了代表、引领历史潮流的巅峰上,将诸侯王撂在了违背、破坏历史潮流的山旮旯。其实,刘邦和诸侯王之间,只是两种大一统之争;之后诸帝和诸侯王之间,只是刘邦诸子中哪一系应该继承皇位之争,和大一统也没有多少关系。

    大一统就是中央集权的郡县制的大一统,认为二者不言而喻是一回事。这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误解。

    春秋以降,天子式微、礼崩乐坏,社会逐渐陷入失序状态,以孔孟为代表的知识界普遍希望“一之”、“凝一”,后世解读为希望大一统,且大一统就是中央集权、郡县制。这是强加于前人;前人不是神仙,不可能那样准确地预知后事。更是神话后人;后人并非全知全能,不可能那样精准地复制前人的蓝图。

    一般而言,人们只能在既有现象中比较、选择。亦即,在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大夫出这样的乱世,和之前的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各等级之间秩序井然的治世,在这两种现象之间比较、选择。早期儒家头脑里如何能凭空蹦出一个中央集权、郡县制的大一统来?秦国历代君相又怎么可能按照儒家的蓝图办事情?

    再结合先秦史料和诸子百家,尤其是孔子、孟子、子思的相关论述看。他们无疑是在当下的乱世和之前的治世之间作比较,并因此而被后世标签为保守、复辟。他们所谓“一之”、“凝一”,指的是封建诸侯制,是礼乐征伐自天子出那样的西周古王朝。这才是早期儒家的大一统、原版的大一统。略一回顾《四书》就会恍然大悟。

    或有读者不能接受。潜意识中就是认为秦始皇嬴政才是第一个统一中国的,之前没有过统一。若是真的没有过统一,中国从何而来?或以为长期分裂,中国这个概念又如何形成?长期分裂、没有过统一,四千年、五千年历史又从何而来?主张中国有四千年、五千年历史,又主张秦始皇第一次统一中国,岂非自相矛盾、两头顾不住?!

    秦皇朝建立之前,中国已经有过三次统一。

    第一次、远古圣王以部族制统一

    远古先民从只有血缘联系的群居状态,走向稳定的行政联系,可能缘于4千余年之前一次长达十余年的、殃及整个中原地区的洪水灾害。部族联席会议主持人大禹为了治水,任命了第一批脱产干部,并且开始收税——第一次将部族联盟的权力扩大到了经济方面。就现有记载看,这应该就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统一,时间大概是公元前22世纪至公元前11世纪,延续了夏、商两个古王朝。

    华夏先民将此视为国家的起源。亦即,中国国家的起源,可能不是化公为私,而是炎黄子孙共同生活的需要。这或许是最古老的中国特色。如果以欧洲模式考察,还不大像是国家。

    第二次、周公姬旦以封建制统一

    西周古王朝建立后,部族制被大规模内战破坏。周公姬旦为了解决内部矛盾实行了封建制,“周之子孙苟不狂惑者,莫不为天下之显诸侯”(《荀子·儒效》),周部族的成员只要不是傻子,都成了领土领民的贵族领主,无意之中用封建诸侯制重新结构了全社会,也能说是重新统一。这应该是第二次统一,时间大概是公元前11世纪至公元前8世纪。

    由于封建制主要以共同血缘和嫡长子继承制为纽带,便出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北山》)那样完全脱离实际、一厢情愿强调统一性的形象表述,容易混同于后世的大一统。其实只是“天下”、国、家之间的联系比过去紧密了,周天子的“天下”和各级贵族的国、家还是各有各的土、各有各的臣,且产权关系非常明晰。

    后来所谓“礼崩乐坏”,主要就是公然破坏这种产权关系。所谓“克己复礼”,主要就是主张恢复这种产权关系。一部《春秋》,就是围绕这种产权关系展开的。孔子做《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就是将“天下”、国、家之间产权关系的原始记录公之于众、曝光了,不利于恃强凌弱、浑水摸鱼。

    第三次、管仲君臣以联盟制统一

    以平王东迁为标志,以血缘为纽带的诸侯制逐渐不能维系社会。齐桓公姜小白在管仲主导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建立了诸侯国家联盟。公元前651年的蔡丘之会,或可视为联盟的成立大典。过程保存在《左传》中、盟约保存在《孟子》中,都极有价值。

    在这种新体制中,周天子、盟长、诸侯,三方是互相制约关系。周天子已经类似后来的立宪君主,诸侯也已经接近主权独立国家的国君。盟长这个新角色已经是凭借自身实力、由诸侯推举、又必须周天子同意,但不能世袭、也不能干预后任的产生,和后来的君主全然不同。这是联盟制的历史价值所在。

    管仲君臣一匡天下并非改朝换代,而是历史上开创性的“王者之事”,对于中华民族的形成发展至关重要。宗族的联系进一步淡化,行政的联系更加紧密了。这应该是史上的第三次统一,时间大概是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3世纪。

    能不能称之为联盟制,自然可以讨论。但有一个重要历史事实不应忽略——这个依靠盟约维系的社会组织成功抵御了外族入侵,从周边少数民族频繁侵扰、“中国不绝如线”的危亡中挽救了华夏民族、中原社会。在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上,这是咱们第一次成功抵御外族入侵。与两宋之后每有入侵、就会亡国的惨痛景象相比,这个依靠盟约维系的社会组织显然能够有效承担国家职能。

    三次统一,都明明白白记在历史上。如果未曾留意,可能就是无意之中戴上了欧洲历史模式的有色眼镜。摘下来,自然清晰可见。

    在如此三次统一的两千余年历史基础上,早期儒家所主张的大一统能是什么呢?

    接下来,历史误打误撞、懵进了另一个房间。不仅实行了中央集权、君主专制、郡县制的大一统,而且实行了“家天下”的大一统。这对于中国古代史,无论制度史还是思想史,对于中国人的意识形态,都是值得讨论的大问题。这里只能简略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