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不知道是后室里的天花板，还是记忆里阴湿的雨天，云像一层淡淡的水泥，轻盈却粘稠。席箐只能匆匆抬头看一眼，就紧跟着周海壹上楼。
凵字型的筒子楼，他们在凵字正凹下的空旷处，楼梯从这里开始。周海壹脚步不停，直上六楼。席箐知道了，即便是在后室里，周海壹还是想回家。他们都曾住六楼，周家在凵字的左竖，席家在凵字的右竖。手指拂过粗糙的水泥墙面，就连那些皮癣广告都向席箐打着招呼。周海壹头也不回地踏上台阶。
“周海壹，这里说不定会有实体。”
在周海壹打开周家的铁门之前，席箐还是拦了下来。他大概猜到周海壹的B面对实体有些能力，说不定周海壹比席箐还清楚这里有没有实体，但他又担心周海壹的精神状态，怕他自投罗网。
“那你会帮我望风吗？”周海壹轻轻问道。
如果你需要的话。“当然。”席箐说。
“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周海壹太累了，而且看见席箐那张脸，心中逃避般的睡意更浓。
这一层比较明亮，就像是真的回到寻常人家了。楼道灯下布着灰黑色的蛛网层，拢了浮尘和小虫，灯泡黄澄澄的。周海壹将手伸入铁门内侧，拉开门栓，再拧动掉漆的门把手，门就应声打开。
这真的是周家。
当年这筒子楼算是员工宿舍，好几家公家单位的人合购。周辛楣那时还是报社的记者，算是侥幸搭上了车。席家则算是被下放来这里生活的，席明远很早就进了设计院，他和家里闹矛盾，不情不愿买了这筒子楼分出来住，赵妍丹倒是不挑，她从小也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后来席家吵架，难免惊动上下左右，说是为了席箐上学而换房，但有多少心思是为了加固门板、楼板和天花板的厚度，以免家丑外扬呢？席箐不知道。
周家和席家的布局一模一样，只是镜像对称，五十平米的两室一厅。推开门，左手边就是电视柜和电视机，右手边是敞开的鞋架，走进去，厨房和卫生间，一主卧和一次卧，次卧小得像储藏室。客厅的餐桌和沙发都小，以配合这不大的空间布局。比较特殊的是开在走廊的窗户。A市靠海，潮湿，窗户越多当然越好。不过靠近走廊的窗户，到底害怕被人翻窗进来，因此每家每户都装了不锈钢的防护栏，有时路过走廊，看见家家户户在吃饭，桌面上的菜色都看了齐全。这种老小区的隐私约等于没有。
周海壹无比怀念地打量他的旧家，从有记忆开始，他就住在筒子楼。他不好说后室安排这么一层是不是坑害他，但周海壹心中无端生出几分感激。他太需要这熟悉的感觉了。不过，席箐也在。周海壹不是嫌弃席箐的意思，而是觉得徒劳。
周海壹算是在旧庙的家里失踪，多可笑。想找妈妈，没有找见。萍水相逢的人类前途不明。想出去，却出不去。其实周海壹根本不想在这种场合遇见席箐。太狼狈又太沉重了，而且席箐是人类。你看，这世道就是很荒谬的，你来了，我有了可以出去的坐标，那么清晰，但我好虚弱，用你说过的词，“贫瘠”，我甚至没有办法带两个人走。
我有我的孽要还。周海壹还想到天敌。所以周海壹不想去想了。他好累。不论这一层是坑害他还是安抚他，他都想枕着过去的床榻做一场香甜的旧梦。
席箐还算精力充沛，可能是因为找到了周海壹，他还有些肾上腺素分泌过多。周海壹还留恋地打量周家老房子时，席箐就已经检查了整间房。还好周家不大，席箐惊喜地发现，这一层里的水电供应竟然是正常的。AI对外联系的功能彻底毁了，席箐想，这不奇怪，只要离线包能用就可以。魔方系统之前送周辛楣出去之后，剩余的材料就已经很少很少了，但足够改装成小型的监控系统，安装在周家的几个角落，打造一个安全屋是可以的。
席箐摘下了耳机，见周海壹还没有坐下或躺下，他说：“去睡吧，我望风。去主卧睡？”
“那不是我的房间，我睡我自己的房间就好。”周海壹无意间看见自己漆黑的指缝，他说，“我想洗个澡。”
听周海壹那么说，席箐就进了浴室，检查一通之后，他发现只有冷水，但周海壹不介意。周海壹从衣柜里找到了一些旧衣服，不知道后室是怎么还原的，主卧衣柜最底层竟然还有一些周铭的旧衣物。只有两平米的浴室里，也有沐浴露和洗发露，有旧牙刷，周海壹仿佛又能听见那个小时候的自己在心中哀哀哭泣，他多想回到无忧无虑的日子，可他都想不起哪个时间点往前能算无忧无虑。
水声淅沥，席箐也找了一套周铭的衣服，这一层没有辐射也没有有害浮尘，可以换下这身隔离衣。他想让周海壹放松一些，周海壹每次眼睛瞥过他的装备，都像是被提醒了他们处于危险。但周海壹真的觉得他处于危险吗？周海壹还是那么好懂，忽紧忽松的神经都可以流露在脸上，就连席箐都能察觉到他的迷茫。
就着冷水，周海壹仔仔细细地用洗发露洗了三道脑袋。第一道，因为头发太脏所以没有起泡。冲干净之后洗第二道，第三道。已经习惯冷水了，冷水浇下来，浴室里没有热气的水雾，只是水珠飞溅，周海壹按了沐浴露的泵头，擦洗着小腹。其实他已经瘦了，手指从胸缝滑下去，扇形的肋骨在手下，一道一道的棱，小腹微微有一点凸起，周海壹按了按，任何人按一按就知道下面不是肥肉。蹲下来擦洗膝盖和小腿，淋浴浇在一节一节的脊骨上，周海壹对自己说，没关系的，没关系，他已经不会被席箐伤害了。在席箐伤害他之前，他就会走。席箐只要是远远的那个席箐，周海壹就会安全。重要的是，不要再关心席箐了。即便周海壹想，周海壹也要控制住。反过来亦是同样。席箐不要再关心他了。周海壹除了这个小孩，已经全无秘密。上一次隐瞒，周海壹死得很惨，这次亦然。要死就出去再死，他不想在危险的地方和席箐起冲突。他希望席箐和他都平平安安。只要平安就好。
不知道后室是怎么模拟出A市那燥热潮湿的空气的，刚洗过澡仿佛就会热到重新出汗，周海壹出来，用毛巾擦拭头发，席箐将背包摊开在餐桌上，东西都取出来分类好，有即便周海壹说不吃但席箐还是留下来的食物，有药品，有基本的爬高走低的装备，攀岩绳登山锤都有，还有搜索和照明装备，甚至辐射探查设备，以及通讯的设备，除了AI装置和无线电，其他的周海壹看不懂，避难装备里有保温毯等等。
“家里没有吹风机……等头发干一点再睡。”席箐进浴室前说道。
周海壹乖乖点头。